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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

2020-08-12 08:45:15 散文随笔

汀桥中学,一所早已淡出了人们记忆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的学校,在我的世界里却像一座永不朽灭的丰碑,镌骨铭心,难以忘怀。

汀桥公社,在撤区并社前隶属于大冶县铜矿区管辖,是大冶县最偏僻荒远,贫穷落后的山区。地处毛铺水库上游,两边高山耸立,横亘绵延数十里,中间是一条二三百米宽的峡谷,寸地尺天。辖下有上纪村、下纪村、东边垄村,金柯村、郑家沟村,当时为一、二、三、四、五大队。公社革委会就设在上纪村。几经建制沿革,现在隶属于刘仁八镇管辖。

当时的汀桥人被称为“山里人”。金柯、郑家沟两个大队位于南山头的峰巅沟壑之间,山路崎岖,岩绝壁,险峰峥嵘。下一次山往返要翻山越岭走二三十里山路,稍不小心,就有跌入悬崖深谷的危险,极其艰险困难。其余三个大队位于南北两山的峡谷之中。中间一条百步九折的羊肠小路艰难地连接到刘仁八。很多“山里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双港口(现在的龙凤山庄),与外人间隔,住的是茅庐草舍,吃的是野果杂粮,过着“世外桃源”的原始生活。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生活在这里的山民由于交通阻塞,信息不通,生活还是极其困难,文化极其落后。读个初中西要到金牛二中,东要到刘仁八四中,不管东西都要翻几十里的山路,家庭条件稍好一点的孩子小学读完后基本就辍学了,大部分孩子小学还没读完就已经辍学,反正读完了也没用,还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山里人”都是文盲。

一九七一年,经上级批准,同意汀桥开办一所初中学校。所谓的初中学校就是在上纪村小学加开一个初一班,即汀桥中学,就是后来的毛铺高中的前身,也成了“山里人”的文化摇篮。

幸运的是,辍学了一年多的我有幸成为这个摇篮里的一名婴儿,成为汀桥中学第一届的初中毕业生。

学校呈匚形排列,两边是四间砖瓦结构的旧教室,小学三个教室,每个教室设两个年级,初一老大哥高人一等,独占一间教室。另一头是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也是低矮潮湿的砖瓦平房。一到冬天,从瓦空和墙缝里挤进来的寒风就冻得人睡不着觉。

匚形中间是操场,开口的前面是一个沙土篮球场,球场一端是当地村庄的几棵千年古树,树下一条山泉小溪静静地流淌,倒给学校增添了几分文化底蕴和优雅气息。

彼时,整个汀桥公社初中毕业和在外就读的初中生一共不到十人,高中毕业生为零,所以师资力量成了最大的难题。必须从外面调进来老师,但汀桥穷山僻壤,没有谁愿意来任教。只好硬着头皮给原来在小学任教的老师加担子,调来初中任教。

可喜的是一个学期后,学校终于迎来了一对金童玉女老师,男老师姓陈,女老师姓朱,他们是一对佳偶伉俪。

陈老师二十六岁,身高一米八左右,运动员的身材,眼睛有点凹陷,眼神深邃,像极了欧州人,儒雅帅气,风流倜傥。他的到来使学校周边几个村的小媳妇大姑娘们春心荡漾,残灯难眠,感叹“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朱老师“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饰”,衣着得体,浅笑嫣然,就像一尊象牙雕刻的女神,大方、端庄、温柔、娴静,大有大家闺秀风范。山里男人哪里见过如此优雅大气、气质高雅的知性女子,无不深深崇拜,只敢仰望而不敢斜视。

他们的到来也给学校增添了生气。陈老师教我们班的数学、物理、体育,兼任班主任;朱老师任整个学校的音乐课老师。从此,学校的篮球场上就有了裁判的哨声,校园里也有了天籁般的歌声、琴声和笑声。

陈老师给我们上第一节课是由校长带进教室的。校长先给我们介绍了陈老师的情况,说他是大冶一中的高材生,学识渊博,教书经验丰富,主动要求来汀桥支援山区教育,希望同学们要好好学习,听陈老师的话,不要辜负了陈老师的一腔热情等等。待校长讲完话出去后,陈老师用眼光慢慢地将每个人扫视一遍,在每个人的脸上足足停留了三五秒钟,看得人心里发寒,身上冒汗。然后开口说话:“同学们,我纠正一下校长的话,我不是主动要求支援山区的,是因为我父亲是右派,我是被发配到这里来的,不过我还是会尽心做好自己的工作,请同学们放心。”说这番话时他十分坦然,后来我们才知道陈老师的父亲是大冶一中化学教研室主任,文化革命时被打成了右派。

陈老师说完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陈韶和”三个字。接着说:“这是我的名字,韶华的韶,和平的和,请同学们记下。”然后拿起花名册一个一个点名,每点一个同学的名字又要在他的脸上看三五秒钟,似乎在研究长相与名字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其实他是把长相和名字挂钩记在心里。说实话,第一次看到他上课时严肃的表情和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心里真的很发虚。这节课他没有打开课本,只是给我们讲人为什么要读书,读书的意义和重要性。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口吐玑珠。现在我还记得他引用《神童诗》里的几句诗:“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这节课我们听得特别入神,鸦雀无声,同学们对陈老师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敬畏有加。

几天后,在陈老师的建议下,学校要求初一全体学生住读。在此之前,金柯、郑家沟、东边垄三个大队的同学由于路远已经住校了,只是学校没有学生宿舍,他们都寄住在学校旁边的村民家中。现在要来住校的也就是下纪大队和上纪大队的学生了。

学校就在我们教室的后面架起一个大通铺,我们十几个同学晚上就睡在大通铺上,前面摆四排课桌刚好能坐32个学生。白天就在这里上课,晚上下自习后就上床睡觉,既是教室又是宿舍,很方便。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陈老师都要去教室和住在村民家的学生宿舍巡视一番,然后再去睡觉,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从不间断。

除了条件艰苦外,我们的学习在陈老师的指导下完全进入了正轨。

陈老师上课时很严肃,却极少批评人,但我们同学没有一个不怕他的。他上课时下面鸦雀无声,个个正襟危坐,认真听讲。他深入浅出,寓教于乐,能把几个枯燥无味的数字和刻板的图形讲得生动有趣。常常带我们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记得他在讲完勾股定理后,就让我们利用勾股定理的理论给篮球场画线,画好后还和我们一起打了一场篮球,以此提高我们对数学的学习兴趣。

课余时间,他又成了另一个人,虽然不苟言笑,说话却是极和善,常叫我们去他家玩,还把《数理化丛书》送给我们看。他还有一个特别的业余爱好,那就是钓鱼。那时汀桥有一条老港流向毛铺水库,所以港里有各种大小不一的鱼,礼拜假日他也会让我们和他一起去看他钓鱼。给我们讲钓什么鱼要用什么鱼饵,什么时候钓什么鱼,就像讲课一样,特别健谈。记得有一次在一个较深的港里,水很清,看到有几条草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陈老师用蚯蚓作饵,鱼就是不上钩。他就叫我们去稻田里找几只蚂蚱来。真是神了,蚂蚱一放进水里,草鱼很快就上钩了,只几分钟,五条半斤左右的草鱼就上岸了。每次钓到鱼他都要叫我们几个同学去他家享受一番,有时还要我们将一大钵鱼全部吃完,全然没有了老师的威严,感觉就和朋友一起吃饭一样。

“山里人”特别淳朴善良,没有人因为陈老师是发配来的右派分子的儿子而歧视他,都把他当大知识分子看待。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能给大家带来福音就是好人。学校所在地的生产队划出地来给陈老师种菜,山民们也把自己家里的红苕玉米、干菜酸菜都送到他家里来,以示尊重。还常常去听他们夫妻讲述外面的世界,教他们如何种菜,向他们介绍山里的风土人情。在汀桥,陈老师不但没有了那种被发配的感觉,反而有种找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样的兴奋。与“山里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也取得了“山里人”的信任和尊重。

那时已到文化革命的中后期,教育有些回潮。区政府教育组也经常出卷统考,但每次考后陈老师都说汀桥中学的平均分数全区倒数第一,要求我们努力,争取迎头赶上。但直到初中毕业陈老师都没有告诉我们赶上了。待上高中后第一次摸底考试,汀桥中学的十名学生囊括了各科成绩的前三名。这时陈老师才告诉我们,每次全区统考,我们班的平均分数都是第一,之所以说最差,是因为怕我们产生骄傲自满情绪而影响学习,真是用心良苦啊!

在紧张学习之余,同学之间也会有一些啼笑皆非的故事。初二上学期分位,陈老师也许是怕我等大龄学生情窦已开,就让成绩最好年龄最小的同学顺去和漂亮的也是唯一的女同学亚一桌,顺哭着就是不肯去。我暗自腹诽:这个书呆子,这好事还哭,将来一定讨不上老婆,陈老师怎么不让我去?最后在陈老师的坚持下,顺还是流着泪去了,直到初中毕业,这个书呆子与亚划“江”而治,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后来他却打了我一个嘴巴,他是我们几个要好同学中最早结婚生子的,真是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

另一半住在村民屋里的同学中,有位叫祥的同学,也许是当时身体不大好,每天半夜都有起床夜尿的习惯。那时农村的住房和厕所都是隔开而建的,所以夜尿就要开门去外面开闸放水,难免就会闹出些响动来,影响其他同学的睡眠。有个喜欢搞恶作剧的同学茂,趁祥熟睡之机,用一根鞋底索一头系在床头的凳脚上,另一头系住祥的命根子。待到下半夜,祥被尿胀醒,就朦朦胧胧急急忙忙地下床向外跑,这一跑不打紧,命根子差一点就跑没了,痛得他在地上直打滚,大骂是谁干的缺德事。第二天肿得发亮,像个棒槌,痛得没法去教室上课了。陈老师知道后,大发雷霆,让茂同学在教室后排整整站了一个上午,并让他当着同学们的面念自己写的检讨书。

这是陈老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我们面前大发脾气。

1973年夏,经过两年半的学习,我们终于初中毕业了。有十人上了铜矿高中,这是我们第一次走出大山,是汀桥中学这把金钥匙为我们这些“山里娃”打开了紧闭的山门,才得以看到外面的精彩。其余大部分同学也先后参加了工作,改变了命运。

汀桥中学在培养了三届初中毕业生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七五年与毛铺中学合并改名为毛铺高中。我的班主任陈老师又成为了毛铺高中的骨干教师,继续无怨无悔地耕耘在大山深处,把青春献给山区、献给教育事业,在三尺讲台上书写着壮丽的人生,为国家送出一批批学子,深受“山里人”爱戴。

大浪淘沙,是金子总会发光。每年高考,陈老师所带班级的数学成绩,都在县里名列前茅。

由于陈老师在毛铺高中的出色表现,成绩斐然。八二年后调到了县教委工作,后又任大冶一中书记兼校长。在他的任内,实现了大冶一中考取清华北大的零突破。秉承“博学慎思,契而不舍”的校训,把大冶一中建设成了古邑铜都最精美的文化名片,荆楚大地一颗璀璨的教育明珠。

昔日的汀桥,今日的毛铺,除了青山依旧,已经找不到50年前的影子了。今日的博士生比当年的初中生多,硕士学士比当年的小学生多;一条四车道的柏油马路东西通达,畅通无阻;金柯露天宿营基地、毛铺国际滑翔基地、龙凤山庄等旅游胜地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四方游客前来参观游览;毛铺苦荞酒香飘万里,名闻中外;水泥路,村村通,新别墅,排对排,家家欢声笑语,处处鸟语花香。

如今的陈老师,已年逾古稀,但还是念念不忘他的第二故乡——毛铺。经常在我们同学的陪同下来到他曾经生活工作过的老汀桥,追寻青春的脚步,回味沧桑的岁月。看一看老农友,尝一尝农家饭,就会感到非常的高兴和满足,特别是看到山乡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变化,更是兴奋不已,感叹不已,总是骄傲地对身边的年轻人说:

“这也是我的故乡,我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你还没生……”。